「小姐,我打聽了。這兒就是古家在潛口鎮的買賣。真想不到,那古平原這麼個做大生意的,竟也開著這樣的小鋪子。」
蘇紫軒穿著一件雪白的夾袍,一雙明眸盯著那家鋪子,不答四喜的話,從袖中抽出一張一千兩的銀票:「你去問問,裡面有沒有古家的人,若是有將銀票交給他。」
「小姐,你不去嗎?」四喜眨了眨眼。
蘇紫軒搖搖頭。
「我真不明白。咱們明明要去山東,卻繞遠跑來徽州,就為送這張銀票?」
「他畢竟救過我,眼下發遣關外,我給他家送點錢,也算是報答。」
「那可以找票號錢莊匯過來,何必大老遠跑一趟。我真不明白,這古平原何德何能,竟能勞煩我家小姐親自送銀票上門。」四喜笑嘻嘻地瞟了一眼蘇紫軒。
蘇紫軒把臉一沉:「我看你是皮緊,要你送你就送,哪兒來的這麼多話。」
四喜吐吐舌頭,抬腳走向街對面。蘇紫軒望了望昏暗的日頭下映出的街市,有些出神地自言自語道:「他就是在這兒長大的……」
四喜伸手剛要拍打店鋪的板門,那門卻吱呀一聲開了。
「鋪子剛剛上了板,你是來買東西的?」裡面出來那人,上下看了一眼四喜,忽然訝聲道,「你不是……」
四喜看著這個女子,見她彷彿認得自己,一時也怔住了。
「你認得我?」
「怎麼不認得,你不就是在太谷街市上給我解了圍的小哥嗎?」
「解圍?」四喜見她不錯眼地望著腰間短匕,眼珠一轉登時想了起來。
那女子當然就是常玉兒,她今天剛剛到此住下,店鋪關板後心神不寧,於是打開板門想到街上走走,看看這潛口鎮。不料一開門居然遇上昔日恩人。
「那天我只來得及道謝,連尊姓大名都沒請教,真是失禮。」常玉兒靦腆地笑著,「按理說該請你進來喝杯茶,可家中只我一個,男女有別,實在不便。」
「茶不茶的倒是免了。我想問一句,這兒不是古家的店鋪嗎,你為何住在這兒?」蘇紫軒不知何時走了過來。她記性極好,一眼就認出這是當日在太谷市集救下的姑娘,當時只是看不慣一群地痞欺負一個弱質女流,才讓四喜出手懲治,想不到居然在這兒又遇到了她。
「我……」常玉兒頗有「妾身未分明」之苦,但到底還是鼓起勇氣道,「我是古家的大媳婦,在店裡照應生意。」
「古家的大媳婦。」蘇紫軒的瞳孔像貓樣忽然縮了一縮,「古家的大兒子,也就是你丈夫,莫非就是古平原?」
「嗯。」常玉兒點了點頭。
蘇紫軒緊盯著她足有好一會兒,從四喜手中取過銀票,向常玉兒手上一遞。
常玉兒茫然接過,就聽蘇紫軒說:「這是我欠你丈夫的錢,他既然遠在關外,還給你也一樣。」
常玉兒剛想說古平原其實在徽州,蘇紫軒連理都不理,轉身匆匆上馬而行。
「小姐,咱們就這麼走了?」四喜緊跟在後面。
「來了就只是為了送銀票,送到了當然要走!」蘇紫軒一鞭緊似一鞭,把青驄馬抽得連連嘶鳴。
出了潛口鎮四十餘里,是個十字交叉的路口,一條是通往山東的官道,一條通往徽州府城,另一條則是往休寧去。蘇紫軒打馬如飛,冷不防從休寧道上竄過來一輛馬車,也是趕得飛快,四喜驚呼一聲,眼看一車一馬就要撞到一處,蘇紫軒向旁一帶馬,那青驄馬是京師好手調教出來的駿騎,居然後蹄用力,身子一偏躲了過去。
馬車夫也連唷數聲,勒住了馬韁繩。
四喜大怒,趕上前就要大罵,卻被一掀車廂轎簾露出的那張臉弄得一愣。
「怎麼是你?」
「哎呀,是蘇賢弟啊。」李欽眼睛一亮,好久沒見到蘇紫軒了,「這真是他鄉遇故知。你們怎麼到了徽州了?」
蘇紫軒心下也是一怔,面上卻不露聲色,連馬都沒下,冷言道:「是啊,你們京商不在兩淮經營那好不容易得來的鹽場,跑到徽州來做什麼?」
「這其中自然有緣故。」李欽一指去往府城的路,面色殷勤之極,「那邊不遠就是徽州府城,窮鄉僻壤倒也有間不錯的客棧,我包下了東邊三個院子,每日雇的揚州廚子來做飯。蘇賢弟,咱們久別重逢,愚兄做個東,咱們好好敘敘。」
「多謝了,只是我們急著趕路,沒空赴你的宴。」蘇紫軒揚起馬鞭,指了指另一條路。
李欽始終垂涎蘇紫軒的美色,自認生平見過的女子,沒一個比得上她,雖然蘇紫軒嚴詞相拒,他還是一副笑臉問道:「那邊不是去往山東的官道嗎?你去山東什麼事,那兒可比安徽還亂,聽說僧格林沁王爺帶著蒙古鐵騎與張宗禹的捻子打得不亦樂乎。」
「這其中自然有緣故,卻不能說給你聽。」蘇紫軒把話兒原封不動地丟了回去,把李欽噎得脖子一梗。
他正不知說什麼才好,就聽身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,一匹棗紅馬轉眼即到,馬上人見路口處車馬橫陳,便放慢了速度。
「是你!」
蘇紫軒登時呆住,這本該遠在關外的古平原,怎麼卻近在眼前?
古平原也沒想到路口這兒站著的幾個人,自己居然全都認得。李欽自不必提,那蘇紫軒,自從出了醇王府的萬茶大會,就再沒見過她。也正是在那兒,自己才發覺她居然是個女人。以前只覺得這蘇公子樣子俊俏得如畫中人,現在看去,這分明是是個天姿國色的佳人,那光潔白皙的臉龐上帶著愛憎分明的冷峻,然而看向自己時,眼波一轉卻又帶了三分暖意,給人一種澄澈透明的感覺。
「你不是被發遣到關外,幾時回來的?」蘇紫軒驚訝地問,原以為古平原九死一生,想不到這麼快就平安返回,她忽然發現,自己竟然有如釋重負的感覺。
李欽見蘇紫軒不理自己,卻對古平原關心有加,愈加氣惱地狠狠瞪他。
古平原聽見了問話,卻想起蘇紫軒在山西和京城的所作所為,心裡打了一個突。眼前這女人先是要用計殲滅僧格林沁的鐵騎大軍,後又潛入王府,甘冒奇險行刺慈禧太后,古平原暗自搖了搖頭,自己的麻煩還顧不過來,像蘇紫軒這樣的狠角色還是少招惹為妙。
想到這兒,他也不搭言,略略點了點頭,回手一鞭駕馬奔向通往潛口鎮的那條路。
四喜可急眼了:「這姓古的什麼東西,居然大剌剌地不理人。」
李欽也附和著:「這臭流犯哪懂什麼禮數,搞不好連人話也聽不懂。」蘇紫軒臉色沉得像潭水,猛一催馬,向著山東官道絕塵而下,四喜連忙跟了上去。
「小姐,咱們還好心給他送銀票,古平原真是狗咬……」
蘇紫軒不等她說完就一口打斷:「從今往後,不許在我面前提這個名字。」
這邊李欽弄了個老大沒趣,望著蘇紫軒的背影愣了半天,氣呼呼地上了馬車,沖著馬車夫喝道:「拿了爺的錢是來發傻的?走!」
「古老闆,這次回來,我看你眉間憂色很重。」在古家茶園裡,閔老子將一個個茶包用油紙包著,上面系了一根大紅繩,掛在茶園裡最高的那棵茶樹上。這是祭茶神,不像財神、佛祖那樣有固定的日子,而是春秋兩季,茶葉採收製作已畢,便可祭祀,感謝茶神陸羽保佑了一年的收成。
古平原一言不發地幫閔老子折著茶包。他回來兩天了,從常玉兒那裡得知了蘇紫軒送來銀票,他心裡很不平靜。這個「蘇公子」一會兒要利用自己做謀逆之事,一會兒又殷殷贈銀,從她在路口的那句話來看,分明不知道自己已經回了徽州,那麼就是特意來照拂自己的家人了,這份盛情也是著實難領。她和京商之間若即若離,和自己若敵若友,這個人簡直就是一團謎。
光是蘇紫軒也就罷了,還有李欽。這個京商大少爺心機深沉了許多,他的背後是那個如同黑夜中的大山一樣讓人感到深不可測的李萬堂,他們策動天下茶商抵制蘭雪茶,進而抵制徽商的目的到底是什麼,李萬堂肯定不是一個損人不利己的人,而且沒有巨利他也不會出手,古平原這兩天一直在想這個問題。
京城李家先是建立同盟抵制徽商,然後又派李欽來暗通款曲,難道就是為了那幾成的利潤?以李萬堂的雄才大略,所圖謀的一定不止如此。古平原想破頭也想不出為什麼,只是覺得肩頭沉重,不勝其負。
「真香啊。」古平原折好一個茶包,放在鼻端嗅聞了聞,感嘆著。
閔老子微微一笑:「想種出好茶難,想讓好茶不發出香氣更難。」
古平原覺著閔老子話中有話,側過頭去看著他。
「茶葉就是這樣,從不欺人,你也別想欺它。功夫不到,茶葉不香,功夫到了,茶香難掩。我制了一輩子茶,這個道理雖然淺顯,可是很多人看不透,還以為是自己在種茶,殊不知是茶葉在擇人。」
閔老子手中不停,話也沒停下,「徽茶難賣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。可我並不當一回事兒。徽州茶千百年來的飄香,豈是京商能掩下去的。古老闆,有一句話你一定要記住。好茶是不愁賣的!」
古平原知道閔老子這是存心在解自己心結,咀嚼著這句話,慢慢點著頭。
「好茶是不愁賣的。這話反過來說,愁賣的一定不是好茶,或者說手裡沒有好茶可賣。」他抬起頭,望著閔老子,「老先生,這幾日我心中一直有個疑問。京商明明包下了幾百里的信陽茶山,買斷了信陽毛尖這味好茶,卻又巴巴地跑到徽州來,大費周章企圖壓價收茶,難道信陽毛尖還不夠他們賣的?」
「這裡面只怕藏著一個大秘密。不弄清楚,你就看不透京商的葫蘆里賣的什麼葯。」閔老子思索著說。
「黑塔兄弟。」古平原轉頭揚聲,將在茶園那頭翻土築壟的劉黑塔喊了過來。
「這次又得勞煩你了。洋槍只怕就在今明兩天便有消息,我實在走不開。你能不能替我跑一趟信陽,瞧瞧京商到底在搞什麼鬼。」古平原把事情交代一遍。
「沒問題,包在我身上。」劉黑塔一口答應。
「你可別大意。京商包了茶山,就是茶農的衣食父母,你要打聽什麼,人家不見得會告訴你。」閔老子警告道。
「我有辦法。」
「黑塔兄弟,你想怎麼做?」古平原到底是難以放心。
「我帶幾包蘭雪,到信陽找到茶農人家,先請他們喝茶。種茶人都能品茶,嘗了自然要問我這茶來歷,既然他有事問我,我再問他就好辦得多。」
古平原和閔老子對視一眼,都是大感意外,茶農對茶最是關心,劉黑塔從這上面下手果然正對其路,想不到「張飛穿針,粗中有細」,劉黑塔還有這份心力智慧。
劉黑塔辦起事情來風風火火,一天都等不得,收拾了乾糧細軟,連午飯都沒吃,騎著一匹馬便上了路。
他的馬剛過了山坳不見,便有人從村子裡來找古平原,說是有人特意到古家來見他。古平原就猜是理查德的洋槍運到了。回去一問果然如此,只不過人家是經大路而來,直接住在了徽州府城裡,請古平原去提槍。
古平原早就提前在潛口鎮上雇好了車馬。按著三千支洋槍的數量,要一支不小的車隊才能運送,好在如今茶葉生意幾乎停滯,原本應該往來徽州的馬隊都無事可做,不但雇車容易,價錢也不高,幾家大車行的老闆搶這筆生意,幾乎吵得動起手來,後來還是古平原居中勸和,每家各出車馬若干,臨時拼成了一支馬車隊。
萬事俱備,只欠東風。古平原興沖衝來到徽州府城,直奔那家最大的天興客棧,據來人所說,英商理查德帶著那批洋槍就投宿在這家客棧里。
「天下來客,興旺聚財」,天興客棧是一家百年老棧,店主人幾代人經營,慢慢把一條街上的周邊民宅都買了下來,變成幾條街圍著一家客棧的四方街。客棧大門是高高挑起的旗杆門,上面掛著幌子燈籠。古平原打從門下過來,正想著去柜上問問,這洋人住在哪間跨院,忽然聽到一聲熟悉的招呼。
「喲,真巧啊。想不到我走到哪兒都能遇上你。」
立在房檐下說話的正是李欽,只見他面色紅潤,敞著綢衣的前襟,開口帶了三分酒意,手邊還摟著一個穿著輕紗罩衣,一臉媚態的女子。
古平原這才想起來,李欽在天壽園大放厥詞時提過,說他住在府城的天興客棧。他不慍不火地回了句:「不是有句話叫不是冤家不聚頭嘛。」
李欽眯著眼睛,嘴角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笑:「到底你是聰明人,不像那群徽州土包子,是不是想通了,打算第一個把蘭雪茶賣給我呀?我說話算數,一口價,給別人抬兩成,給你抬兩成半。怎麼著,現在就立字據,銀票我馬上就付?」
古平原冷笑一聲:「可惜你猜錯了,我來這兒另有事情,你的銀票還是留著自己花吧。」
李欽聽了不但沒惱,還走前幾步湊近了古平原,嘴裡噴著酒氣,樂呵呵地問道:「那你來找誰?是不是來找—他!」
說著往自己身後不遠處指了一指,古平原順著方向看去,頓時便是一呆。
就見有兩人從客棧中聯袂而出,彼此有說有笑。一人他認得,就是剛剛闖了天壽園的洞庭商幫總執事陳七台,另一人卻是個金髮碧眼,穿著黑色呢子短衣的洋人。他們身後還亦步亦趨地跟著一個洋通事,為二人翻譯著。
古平原忽然有一種大事不妙的預感,瞥了一眼李欽:「他是誰?」
「他不就是你來找的洋商理查德嗎?」李欽嘴角的那絲譏笑在慢慢擴大。
古平原綳著臉,緊咬著牙,死死地盯著李欽。
李欽背著手,圍著古平原邊走邊說:「自打袁巡撫將買洋槍的事兒交給了你,我就知道像你這麼有辦法的人,一定不會坐以待斃,一定會千方百計去找貨源。所以我就派人一面盯著你,一面盯住了往來洋場的水陸要衝。前幾天我接到消息,有一批洋槍從上海起運,數目不多不少是三千多支,目的地嘛,又不偏不倚是徽州。」
李欽口中嘖嘖連聲:「我也不能不佩服你,實在是有辦法,連督撫都亟亟渴求的洋槍,你居然能弄到。本來我想花大價錢把這批槍買下來,可是一來這槍實在貴得離譜,二來有人比我還恨你入骨,我一說這批槍是你要的,他立馬就拿出銀票,出了一個洋人拒絕不了的大價錢。也不怕告訴你,如今這槍已經歸洞庭商幫所有了。」
古平原聽得腦子嗡嗡直響,見理查德已經快走到了自己面前,他甩開李欽,大步迎上去,從懷中掏出胡雪岩給他的那份買賣契約,也不說話,往洋人面前一遞。
理查德皺著眉看了看那封契約,臉上忽然現出尷尬的神色,他嘰里咕嚕說了幾句話,洋通事趕緊過來翻譯。
「我和胡老闆簽的這份契約不假,不過做生意講究商機,他遲遲不肯提走這批貨,如今洋槍價格漲了三倍有餘,這位陳老闆肯用比市價還高的價兒來買,我沒有理由不賣給他。」
「沒有理由?」古平原面沉似水,指了指手上的契約,「這不是最好的理由嗎!商人連花了印押的契約都不顧,那還算什麼生意人。」
理查德聳了聳肩,他在古平原的逼視下有些慌亂,竭力為自己辯解著:「我不是不遵契約,請你好好看看,那契約上有賠償條款,我準定按照約定賠償你的損失就是了。」
古平原原以為這買賣萬無一失,這時才細看那契約,果然在最後有違背契約者按照總價的一成半進行賠付的規定,只是胡雪岩當初也不能料到,短短几個月洋槍價漲了這麼多,一成半的賠付根本無法約束洋商。
「古平原。」一直倨傲地站在一旁的陳七台,這時冷冷開口道,「我洞庭商幫一向不做軍械生意,這次為了你,算是破了例。我聽京商的李少東說你詭計多端,連蒙古王爺和晉商大掌柜都栽在你手裡,我倒真想見識見識,看看你有什麼辦法和我爭這批洋槍。」
「陳主事,你不惜重金,只為做一趟可能賠本的買賣,就是為了意氣之爭?」古平原搖了搖頭,「這實在不像是個生意人的做法。」
「哈哈。」陳七台一哂,「算你說對了,這不是生意,而是爭一口氣。我已經比市價多抬了二成價,今天不管你再拿來多少銀子,我都再多加半成。我不和你比什麼計謀手段,只和你比一比誰的錢多。你敢給太監送銀子壓我們洞庭商幫一頭,今天不妨讓我看看你的銀子到底有多少!」
古平原知道陳七台贏了,自己手頭的銀子和人家洞庭商幫比起來簡直是微不足道,別說在洋商面前競價,就是連個零頭也比不過人家,洋商既然擺明了一心圖利,自己拿什麼去爭。
「陳主事,這批槍是你的了。」勝負已分,古平原乾淨利落地點了點頭,轉身就要離開。
「慢。」陳七台叫了一聲,從懷裡拿出一摞銀票,「這是連本錢帶賠付的銀子,我先付給你,再和洋人慢慢結算。我這個人做生意,一向不欺負人,你既然認輸,該還給你的銀子就還給你。」
古平原接過銀票,看著陳七台道:「陳主事,銀子我拿了,是我該拿的。不過有一點你說錯了,我可沒認輸!咱們各做各的買賣,這批貨我不要了,可是我還能買到別家的貨。」
洋通事把古平原的話轉譯給理查德聽,理查德搖搖頭道:「古老闆,我勸你不要在洋槍上用心思了。各國領事都已經給商人們發了信,為了維持軍力的平衡,一年之內,不許再向大清國運送軍火。我們正在向國內提出抗議,但是並沒有效果。你就是找遍大清國,也不會有誰再賣給你洋槍,也沒有任何人手上有這麼龐大數量的槍械了。」
「聽見沒有。」李欽得意地一笑,過來指著古平原的鼻子道,「你不認輸?可是你輸定了!」
古平原的目光越過那根手指,靜靜地望著李欽的眼睛:「在蒙古、在山西、在黃土高原,還有幾個月前在京城,我曾經都以為自己輸定了,可是最後呢,還是贏了!這一次,你不妨看看我到底是輸還是贏!」
古平原說完返身走出大門,李欽在後面不屑地冷笑道:「鹵煮鴨子—肉爛嘴不爛!天生的窮命還想翻身,做夢去吧!」
古平原走出沒多遠,就被人從後面喊住,卻原來是那個洋通事。
「理查德先生說,他很佩服你的風度,沒有讓他當場難堪。這次的事情他確實理虧,今後要是有能補報萬一之處,他願意儘力幫忙。哦,只是洋槍已然售罄,這件事情理查德先生確實無能為力。」
煮熟的鴨子飛了,古平原心裡當然焦急,但是平心而論,洋人儘管毀約,卻還是沒有違反契約里的賠付條款,就是打官司也贏不了。
說來說去,只怪自己結了李欽和陳七台這兩個仇家,而他們又恰恰出得起一個讓人拒絕不了的價錢。
「請轉告理查德先生,他的好意我心領了,買賣不成仁義在,我願意交他這個朋友。」
古平原滿腹心事地帶著大車隊回到潛口鎮,去時興緻勃勃,回時垂頭喪氣。空車而回,傻子都知道這趟買賣砸了,大車店掌柜不想在古平原氣頭上觸霉頭,直到潛口鎮才期期艾艾地過來討車馬錢,而且開口就言明願意少收些銀子。
古平原知道,茶賣不出去,連累這些車馬伕和苦力都沒活兒可干,正是最難的時候,他不但車錢如數照給,而且還發了賞錢,掌柜的大出意料,千恩萬謝而去。
「玉兒。」古平原魂不守舍地走了一陣子,忽然發現自己走到了自家的雜貨鋪前,就見常玉兒穿著一件竹布夾襖,素凈的月白裙,頭上戴著根毫無花樣的銀簪子,正在雜貨鋪前忙著。
「玉兒,你……」古平原打量了幾眼,驚奇地道。就見這間雜貨鋪可不是幾日前的光景,里里外外收拾得整整齊齊,件件貨品都擦拭得一塵不染,貨物擺放得也是極有講究,那些光鮮亮麗的銅器和潔白如雪的瓷器放在最外面,店鋪里但凡有的貨物都拿出樣品擺在外面新搭的一個大木架上,錯落有致,層次分明,讓人看上去就願意進來逛上一圈。
常玉兒正忙得鬢角微微見汗,抬頭見古平原來了,心中很是高興,面上卻只抿嘴笑了笑:「古大哥,你回來了。」
古平原正要好奇動問,常玉兒的笑容慢慢斂了:「事情辦得不順心吧?」
「是啊,比沒辦還要糟糕。」
常玉兒回過頭喚出店內的兩個夥計:「今天早些收鋪,一會兒就上板吧。」
夥計見古東家來了,連忙問好,聽說可以早些回家,卻又猶豫了。
「這眼看就是黃昏熱鬧之時,正是多賣些貨色的好時候。」
另一個夥計有眼力,輕輕一撞身邊同伴,搶著插話道:「東家,前面街上新開了一家太白酒鋪,有雅座單間,您長路回來,想必還沒用飯吧。」
古平原越聽越奇,常玉兒卻問道:「堂客也能去嗎?」
「去得,去得,都是五尺高的屏風隔開,聞聲不見人的。」
常玉兒微微點頭:「古大哥,也不知你到這兒來,裡面都是些粗吃食,我做東,就去那家太白酒鋪好嗎?」她眼中閃過一絲調皮的笑容。
古平原一開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,可是看到常玉兒心情暢快,他也覺得很是高興,自然點頭應允,二人出門相偕而行,走不多時便到了太白酒鋪。
古平原點了三葷兩素幾樣小菜,一壺用黃山桃花溪的冷泉釀造而成的桃花酒,又為常玉兒要了加蜜棗的桂花茶。等著上菜時,他可有話要說了。
「奇怪了,這天下的夥計聽過可以關門上板早回家,就沒有不高興的,怎麼我這店裡的夥計卻反常,一副恨不得干到半夜才回家的架勢?」
常玉兒正為古平原倒酒,聽得便是一樂。
「你別笑,方才他們分明是不想關板,這才把我們支出來。」古平原還當常玉兒沒明白。
「古大哥,有件事我擅自做主,你不會怪我吧?我看這南邊的生意還是按月發工錢,賣多賣少和夥計沒關係,不像山西那邊給年長得力的夥計頂身股,年底分紅,個個都好像東家一樣在給自己賺錢。頂身股這事兒太大,不和你商量我不敢做,可是變通了一下,指了店裡幾樣好賣的貨分給那兩個夥計,定了個底數,多賣的那部分給他們分紅。」
「怪不得他們如此賣力,一聽要早關鋪子眼睛都紅了,敢情賣的是『自家』的貨。」古平原恍然,「玉兒,你這點子想得真好。」
「不過是一些做生意的小伎倆罷了,哪裡比得上你,做的都是大生意。」
「別誇我了,這次我也是焦頭爛額,不知該如何是好。」古平原痛飲了幾杯,無奈地搖了搖頭。
「我看得出你心情不好。」常玉兒輕聲勸道,「酒喝急了傷身子,慢著些飲。」
「慢?也要慢得下來才行。袁巡撫就給了一個月的期限,如今已經快過去一旬,事情卻還連個眉目都沒有。」古平原最擔心的是自己的老母親,如今在徽州盼著自己的消息,只怕是度日如年。
常玉兒靜靜聽古平原把事情講完,也是緊鎖眉頭:「別說手上沒錢,就是有錢又到哪裡去找三千支洋槍。真是難為煞人。」
「就是這話。其實要真是手握重金,事情也好辦,大不了張出告示,一支洋槍五百兩銀子,從長毛和清軍的軍卒手裡也能收來,可惜,那要一大筆錢,如同鏡花水月不可得。」
「我能想到的,就只有胡老太爺能拿得出這筆巨款,他想必也願意幫咱們,可是胡家眼下連宅院都送進了當鋪,只怕是有心無力。」常玉兒擰著眉尖幫古平原苦苦思索著。
「等等,當鋪……」古平原忽然一按桌子站了起來,「當鋪……」
「古大哥,當鋪怎麼了?」
「我好像想起點什麼事,和當鋪有關係,可是一時想不清爽。」古平原急得拍了拍腦袋。
常玉兒卻比他冷靜,一句句地理著思路:「要說當鋪,你當初在太谷不是被逼著做了『萬源當』的四櫃,你想一想,是不是那時候的事兒?」
「萬源當、洋槍……」古平原循著這個思路去想,腦筋飛快地轉著,忽然一拍手。
「我想起來了。萬源當收賊贓,我和大朝奉祝晟一起去惡虎溝匪寨收貨。」雅座里別無他人,可是隔牆有耳,古平原壓低了聲音,「當時你大哥劉黑塔也在惡虎溝,他看不慣土匪要殺捻子首領張宗禹,與他們火拚起來。當時他寡不敵眾,是我用一把洋槍救了他。後來你大哥就投了捻子。」
「你哪裡來的洋槍?」古平原湊近常玉兒,溫熱的男子氣息讓常玉兒心頭亂撞,怕古平原瞧見自己的窘態,趕緊問出一句話。
「是土匪殺了山下路過的神機營官兵奪來的,他們把洋銅當了黃金,要拿來當。那可真是好槍,一般人不會擺弄。我是關外大營里見過百姓從俄國人手裡繳來的這種槍,所以才會使。」
常玉兒這才知道劉黑塔竟還當過捻子,聽得目瞪口呆,又不住後怕。
古平原在雅座里轉來轉去,最後下定了決心,對常玉兒說:「沒有別的辦法了,既然洋人不讓運槍到大清來賣,那我只有到外國去買。」
「去、去什麼國?」常玉兒畢竟是女流之輩,她想像中的外國不是隔著重洋九萬里,就是像《西遊記》里師徒取經,一去要十多年才能回來,臉上都是惶急之色,怔怔地看著古平原。
「不太遠,不然二十幾天也回不來。那槍是俄羅斯國的,要買就要去俄國。」
「恰克圖?」常玉兒不愧是晉商的女兒,張口就說出了大清商人與俄國商人交易的城市。
「不!恰克圖那兒常年駐著理藩院的督察吏,不許買賣軍械,也沒人會往那兒運軍火。」常玉兒轉念間駭然道:「你該不是想去……」「關外!」古平原深吸了一口氣道。
「范大哥,各位兄弟,咱們可是好久沒見了。今日小弟做東,不成敬意,來,我先敬大家一碗酒。」
酒是燙好的燒刀子,一飲而盡如細細火線從喉嚨口辣到胃裡,渾身毛孔都為之一炸。古平原將空碗放在一旁,早有人過來給他滿上。
不大的營房裡聚了一大堆人,開了好幾桌熱氣騰騰的酒席,桌上沒什麼稀罕菜,都是紅燜雞、白煮肉的大魚大肉。座上客有拄拐的,有缺眼睛的,有膀大腰圓的,有骨瘦如柴的,穿著也不一,有人穿著打滿補丁的布棉袍,可也有人穿一身俗稱「蘿蔔絲」的紫羔皮袍。只是人人帶笑,望著居中而坐的古平原。
古平原向著對面那個穿「蘿蔔絲」的瘦小漢子道:「俗話說『為人不忘本,忘本不為人』。我初來關外時什麼都不懂,臘八那天被叫去七道溝伐木,要不是范大哥你看著天時不對,硬把那件二毛剪茬的羊皮襖塞給我帶去,暴雪一來,我非凍死在那荒郊野嶺不可。」
瘦小漢子也就是古平原口中的「范大哥」擺了擺手:「陳年舊事總提它做什麼,咱們這幫臭流犯被朝廷關在這鳥不拉屎的苦地方,不互相照應著點,難道靠營官來關照?」他人長得不起眼,可是說話間神態意氣甚豪,開口時滿桌皆靜,連正在斗拇划拳的也都停了下來。
等他說完了,眾人哄堂大笑,有人湊趣道:「范大哥這話說得是,那些營官要是能想到關照咱們,除非寒冬臘月不下雪,改下燒刀子。」
「沒錯!」滿屋子的流犯大聲叫罵著,痛飲著杯中酒。
「小古,當初我就說你是咱們這群人里的大才子,有才不難得,難得的是你這人心眼好,當了大營的筆帖式,沒少照應咱們這幫老兄弟。那時候有人說你在山海關被許營官害了,我就說絕不會,小古這人渾身是機栝,眉毛一動就是個主意,不會輕易為人所害。果不其然你是逃了出去,咱們這群老哥哥說起來,真是佩服得緊。」范大哥說著端起碗來和古平原碰了一碰,一仰脖也幹了。
大家七嘴八舌地讚歎,古平原微笑聽著,並不插言,等屋子裡稍靜下來,他才說道:「范大哥,我這次回來是遇到了難處,有事來求大家。說起來也是一條發財的路子。」
「咱們的交情談錢見外,你有話就說,能幫上你的地方,這屋子不會有人有二話。」范大哥語氣雖然輕,分量卻重。
「那我就說了。」古平原見屋裡沒外人,從懷中拿出一張紙,慢慢展開。
「我這次來,是想辦這個貨色。」他指了指紙上的畫兒。
眾人都圍過來看,看過之後面面相覷,作聲不得。
忽然有一人接了一句:「這玩意兒我有。」
立時就有人諷刺道:「孫狗才,憑你也會有洋槍,別是沒睡醒吧。」
「哼,要不是小古回來,你們誰也別想見識見識。」「孫狗才」扒拉開幾個人,從炕上席縫裡摳出一溜磚,從下面小心翼翼起出一支包裹著油紙的洋槍。
「沒錯,就是這種『金鉤疙瘩摟』。」古平原眼睛一亮,接過來反覆試了試,槍是完好無損,就是沒有子彈火藥。
「我哪敢把槍葯藏在火炕邊上,都放在外面大楊樹的樹洞里了。」
古平原點點頭:「這支洋槍是俄國造,準頭特強,適合馬上作戰,比英吉利、法蘭西國的洋槍還要好。我至少要三千支。」
三千支!眾皆嘩然,范大哥莞爾一笑:「小古,你這可是說笑話了,要有三千支洋槍,我就領著這幫兄弟打出山海關,還會在這兒吃風喝雪?」
「我打算從俄國人那裡買,不知有沒有人能帶我去和他們接洽。」
「老毛子可狠著呢。」范大哥沉吟說,「他們最近隔三岔五派馬隊到大清國來,襲擊村莊,搶劫民財,還搶走了不少婦女。大營里派兵攔過幾次,我們跟著打下手,親眼看見老毛子人高馬大,手下狠毒,咱們的人明明已經倒了,他還要跟上去沖著腦袋補一槍。上個月,營務處那個疤瘌眼就死在老毛子手裡,害得他那相好、下處窯子的鳳香哭了好幾天。」
「范大哥說的沒錯。這群老毛子來去如風,找不到蹤影,就算找到了,他們不講理也不通人話,想和他們做生意,只怕話還沒搭上一句,命就已經丟了。」
「不瞞各位哥哥說,現在有人掐著時刻要我的腦袋。要是三五日之內辦不成這批貨,我一家人的命就沒了。」
聽古平原這麼一說,大家都聳然動容,臉上的嬉笑表情也都收斂了,「至於老毛子不講理倒不要緊,別看不是一個國的,我敢斷定這俄羅斯國的人必定也愛財,只要有人能從中牽線,我有把握一定能說服他們賣出洋槍。」
范大哥蹙眉沉思了好一會兒,忽然抬頭問那個孫狗才:「狗才,你手裡的洋槍是哪兒弄來的。」
「這個……」孫狗才為難地一咧嘴。
「嗯?」
見范大哥沉了臉,孫狗才趕緊說實話:「我是打許營官那兒偷來的,他被黜落到鏡泊湖養馬,臨走時我趁他不備,偷了他一件行李,他那時候霉運纏身,沒被將軍砍了腦袋就算萬幸,丟了行李也只能忍氣吞聲走了。」
「許營官。」古平原愣了一愣,「他……」
范大哥看了他一眼:「小古,我聽說你受傷後被朋友救走,後來的事兒難怪不知道。你在刑場寫的那幾筆賬清楚得很,盛京將軍命大營筆帖式調了舊賬來查,果然許營官曆年貪了許多銀子,如今連個彌縫話也說不出。將軍大怒之下要斬他,許營官大駭,將全部家財拿出來上下打點,到底保了一條命。」
「命保住了,官兒卻保不住,被打發到鏡泊湖畔的草場當馬夫。當初他也是犯過被黜,卻還不失營官身份,手下管著幾百個馬夫,依舊作威作福,如今一敗塗地,要去和那幫『臭馬夫』為伍,這報應大傢伙都擺手稱快。」
范大哥說到這兒,對古平原正色道:「我就猜到那洋槍來自許營官。大營里只有他和老毛子打過交道。他一向管著軍馬,也曾經暗中幾次賣過軍馬給老毛子,這條路,他熟。」
范大哥拍了拍古平原的肩膀:「你要找老毛子做生意,只怕不得不和許營官再打打交道了。」
「下官安徽四品道喬鶴年,見過閻大人。」喬鶴年來到魯皖交界的龍脊山,直趨閻敬銘的大營,投刺請見。
「你就是喬鶴年,起來吧。」上座之人聲音冰冷,喬鶴年抬起頭,仔細打量著這個山東闔省官員無不敬畏的閻敬銘閻巡撫。就見旌旗羅列處,一張紫木書案擺在正中,一個長臉濃眉的紅頂子官員坐於其後,麵皮綳得緊緊的,雖然沒有怒容,卻不怒自威。
「我在此等候多時,怎麼袁大人不曾來,卻派了你來呢?」閻敬銘的臉沉得怕人,話語中蘊含著雲中之雷一般的慍意。兩旁官員都緊壓著頭,彼此交換著不安的眼神。
「稟大人。」喬鶴年俯了俯身,不顧那即將擊下的雷霆之怒,平靜地答道,「龍脊山一案案發時,袁巡撫正與通省官員被長毛圍困於省城之中,卑職代掌一省軍政,所以此事與袁大人無干,責任全在卑職身上。」
「你要代袁甲三攬責?」閻敬銘下座,繞著喬鶴年轉了一圈,打量著他,「放縱官兵,剿殺平民,奸淫擄掠,陷以謀反,這是掉腦袋的罪名,你擔得起嗎!」他的聲音中含著強大的威壓,喬鶴年儘管是有備而來,還是不自主地打了個冷戰。
「腦袋只有一顆,卑職擔不起。但是卑職卻知道,此番無須替袁巡撫擔責,因為本來就無責可擔。」
「哼,無責?」閻敬銘勃然大怒,回到座中,重重一拍桌案,將案几上大摞文書「嘩」地擲下。
「你看看,這是三鄉父老遞來的血書,本撫也親眼所見,綠營兵焚燒村寨,姦淫婦女,掠奪民財!你還有何可辯。」
素有「鐵面」之稱的閻敬銘這一震怒,大小官員無不瑟瑟,當初那個派出綠營剿匪的鳳陽知府「糊塗魚」眼前一黑,竟然昏厥了過去。放眼帳中,只有喬鶴年立直了身子,臉上毫無懼色。
「閻大人,自古鄉間多的是愚夫愚婦,所以朝廷才要派官員來管府縣,要是一味聽他們的強詞奪理,還要知府縣令做什麼?至於您說縱兵強搶民財,姦淫婦女,那些都是謀逆重犯的逆產逆屬,知情不舉,視同謀反,大軍剿滅,自然要受株連。」
「喬鶴年,你好大的膽子,竟然一意誣民為匪,陷忠為逆。我問你,證據呢,你有何證據說龍脊山寨中人是謀逆重犯?」
「當初有人密告於卑職。」不管閻敬銘如何疾言厲色,喬鶴年始終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樣,看上去倒有些理直氣壯,「這張七先生暗通洪秀全,打算聚眾謀反,事成之後與長毛劃江而治,偽帝號都已經取好了,稱為『長樂』,來人還拿出一封張七與洪秀全往來書信。那張七年輕時曾經代人打過官司,有訟狀留於衙門,我找人辨過,確是他的筆跡無疑。」
「糊塗魚」這時候被人救過悠悠轉醒,聽喬鶴年滿口胡言兀自說得咬金斷玉,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瞧向他。
閻敬銘也聽得半信半疑起來:「這麼說人證、物證你都有了?那告發之人呢,書信呢?」
「稟大人,卑職怕張七起疑心,事先有了準備,讓告發之人連夜返回龍脊山寨,把書信也送回了張七的書房。官軍攻打龍脊山時,此人不幸中流矢而亡,那書信也被張七舉火自焚時一併燒了。」
「一派胡言!」閻敬銘氣得大吼一聲,「人死了,信燒了,你敢情是在戲耍本官。喬鶴年,你膽子夠大的,來人,請我的王命旗牌!」
「慢!」喬鶴年振臂一呼,「閻大人,雖然人證物證俱已不在,可是卑職敢斷定,這山寨中一定還留存逆跡,既然大人派人封了山寨,片紙不許入,片瓦不許出,那麼此時搜上一搜,定有所獲。」
閻敬銘冷笑道:「你以為我為什麼要在這裡等著袁甲三,就是為了和他一起到山寨中驗一驗。要是驗不出逆謀反跡,只怕你擔不起這個干係。」
「擔得起!袁大人派卑職來,就是全權處理此事。我願和大人打個賭,若是搜不出來,甘領大人三尺王法。」喬鶴年乾脆地說。
「好!」閻敬銘早就審過攻進山寨的綠營兵,有十足的把握,「如何搜法?」
「大人派五個人,我也派五個人,事先當眾搜身,然後放進山寨,六個時辰之內,倘若沒有搜到張七謀反的證據,卑職領罪!」
閻敬銘低頭沉思片刻,猛一抬頭,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來:「依你!」
鏡泊湖草場水草豐美,湖上白鷺飛,湖中白浪卷,古平原到時正值落日平波,降了一陣纖纖暮雨,景色端的甚好。他是讀書人心性,雖然心事重重,卻也痴看了一陣,只無心作詩罷了。
然而岸邊卻有個頭戴斗笠之人,美景在前視若無睹,一根根拔起蘆花,纏在石頭上,投入水中,引來無數鯉魚來食,卻又用極強的手勁兒狠狠擲出另一塊尖石,打得群魚紛紛散去。
古平原站在他身後看了一會兒,才悠悠開口道:「魚兒惹了你嗎,還是恨我不死,拿這鯉魚當成了我。」
他話音方落,那人騰地跳起身,急迴轉望向身後。
「你,是你!」一聲厲吼隨之響起。
「許營官,好久不見了。」古平原平靜地說。
許營官獰笑一聲,眼睛急速地搜尋著四周。
「你不必看了,我是一個人來的。」古平原悠閑地從他身邊走過,屈身也坐在湖畔,折了兩尾蘆花,伸入湖中掃著,鯉魚紛紛圍攏過來。
「這鏡泊湖百里少有人煙,除了湖裡這些魚和岸上這些馬,你殺了我,往湖裡一投餵魚,神不知鬼不覺,誰也查不出來。」
許營官的心思被古平原一語道破,登時愣了一愣,眯起眼又警惕地看了看周圍。
「我說了是孤身至此,並沒有騙你。」
許營官望著古平原的後背,眼中殺意甚濃:「敢情你是活膩歪了,專程來找死的?」
「你說錯了。」古平原拍拍手,回頭和氣地一笑,「咱們兩個之間的恩怨,我今天打算一筆勾銷了它。」
「放屁!」許營官用通紅的眼睛瞪著古平原,「姓古的,咱倆一天二地恨,三江四海仇,你今兒既然來了這兒,就別想留條命走。」
「殺了我,對你又能有什麼好處?」古平原不動聲色地問。
「把你腦袋擰下來當球踢,老子能出口氣!」
「你這口氣值多少錢?我買下了。」
許營官聽得一呆:「你說什麼?」
「你不就是想出口氣嘛。這口氣出了不過痛快一時,過後你依舊要在這苦寒之地日夜牧馬,過那沒頭兒的苦日子。」古平原目光如水,沉靜地望著許營官,「你若肯與我恩怨兩了,再順便幫我個忙,我就能讓你後半輩子快活如初。」
「哈哈!」許營官冷笑,「我信你這流犯才怪。」
話音未落,他又呆住了,只因古平原從馬上解下一個包裹,打開來裡面是一個大方匣,打開方匣,落日照在其上,金光耀眼,讓人怦然心動。
「五十兩一錠的金錁子,一共二十錠,折成銀子一萬兩。」古平原徐徐道,「你還以為我是在開玩笑嗎?」
「你……你……」許營官手足無措了,實在搞不明白古平原要做什麼。
古平原費力地捧起大方匣,幾步走到湖邊,回頭笑道:「你若執意要殺我也成,我把這金子拋到湖裡,就當是自己的陪葬。」說著作勢欲擲。
「別!」許營官脫口而出。
「哈哈哈!」古平原大笑起來,「殺人總不如救人,許營官,咱們兩個仇人找地方喝兩盅如何。」
許營官愣愣地望了他半天,脖頸僵硬地點了點頭。
「古平原,我承認沒你心計多,可你要是敢耍我,我殺你也不一定要挑沒人的地兒。」許營官挑起一塊燒鵝咬了一口,又灌下一杯酒,惡聲惡氣道,「娘的,這破地方的酒還比不上尚陽堡,比馬尿好不了多少。」
「只要你聽我的,不出一個月,想喝貢進大內的玉泉露也不是難事兒。」古平原一口酒菜沒碰,他要辦大事,不敢飲酒。
「說吧,到底要辦什麼事?」許營官邊問邊斜眼瞅著木凳上的匣子。這些金子實在是讓他動心,他的神態都被古平原看在眼裡,不免心中一笑。古平原遇上難纏的對手,要給對方送錢,一向是用現銀,再不行就送金子,銀光金亮的東西比幾張輕飄飄的銀票好使多了,如今又建一功。
「別急。先說說事成之後,你能得多少。」古平原扳起手指頭算給許營官聽,「我打聽過了,你積年喝兵血、吃回扣、貪污納賄,弄了大概五萬兩銀子,這一次為了保命,全都送給了將軍手下的師爺和說得上話的營官。如今你是精窮的人,兩個妾也跑了,一月兩吊餉,住的是茅草屋,吃的是隔夜糠米。」
「少廢話了。」許營官聽得心煩,古平原說的沒錯,他如今是精窮的人,那兩個妾不是跑了,而是被他給賣了換錢,俗話說「由奢入儉難」,大魚大肉吃慣了的人,連著兩個月沒見葷腥,早就耐不住。
許營官猛揮手臂,打翻面前的幾個碗碟,連錫酒壺也被他翻在地。酒保趕緊過來收拾,嘴裡嘟囔一句:「耍什麼威風,還當自己是營官老爺不成!」
許營官聽了立時棱起眼角,眼看就要伸拳去打,古平原一伸手將一塊二十兩的銀錁遞了過去:「你這店裡還有幾張空座?」
酒保一愣:「還有七八張吧?」
「就按我這桌上的酒菜,一張桌擺一套酒席,誰想來吃盡可過來,白吃白喝不要錢,可有一樣,你要告訴他們,是許營官請客。」
「哎,是、是。」鏡泊湖這兒還沒來過這樣的闊客,夥計不敢怠慢,連連點頭退了出去。
許營官沒想到是古平原為自己出氣,吁了一口氣,一時不知該說什麼。
「錢真是好東西。」古平原彷彿不勝感慨,「若是沒有錢,想讓別人瞧得起你,要麼拼拳腳,要麼費口舌,哪像方才那樣,一塊銀子丟出去,夥計的臉色立時就不一樣了。」他說話間睨了許營官一眼,「你那五萬兩打了水漂不要緊,我補給你。方才那一萬兩銀子是定金,事成之後再補四萬兩,你拿去買店鋪買宅院,買妾買婢,立時又是一個許老爺。」
許營官聽得暈暈乎乎,半晌才回過味來。
五萬兩!
這古平原要自己做什麼事?
「我要向俄國人買洋槍,越多越好。」
許營官沉吟著:「槍不是問題,我認識一個俄國軍營的大官,只要價合適,你要多少我就能弄來多少,問題是你帶了多少銀子?」
古平原舉起一根手指:「這個數!」
滿城文武接了巡撫衙門的諭單,要辰時一刻到巡撫大堂候令,從藩司到首縣,大小官員幾十人弄不清楚又出了什麼大事,急急穿戴官服,登上轎子來到撫衙所在的定安街。
等到一見面,眾人立時放下心來,就見連日來陰沉著臉的袁巡撫居然笑容滿面,見大家要堂參,雙手抬了抬,道:「且慢,今日召集各位同僚,是轉述軍機處廷寄的一道旨意,聖旨在前,我們都是臣子,大家一起請聖安。」
文武官員這才知道,原來是來了聖旨。這些日子大家都在暗中揣測,袁甲三在安徽的施政,特別是對付陳玉成的長毛軍隊辦得是糟不可言,下一道聖旨必定是申斥降罪,十有八九他的巡撫寶座坐不穩了。
布赫藩台更是心懷鬼胎,他仗著自己是旗人,本來就不太把袁甲三放在眼裡,表面諾諾,實則陽奉陰違。這一次長毛圍了省城,魯皖邊界又鬧出一樁大案子,在他眼裡都是機會。他早就托京中熟人走了軍機大佬的門路,只要袁甲三一走,這個巡撫的位子很有可能就是自己來坐。
布赫連日來心熱似火,早有那善於揣摩上意的人看了出來,估量形勢袁甲三這棵大樹只怕要倒,不如早早另攀高枝,於是藩台衙門這些日子比巡撫衙門熱鬧十倍。布赫甚至在籤押房裡與師爺密談,連一省的人事都已經擬定了詳細名單,只等新官上任,即行布置。
眼下見袁甲三紅光滿面,斷然不是受了申斥的模樣,布赫心裡直打鼓,莫非袁甲三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門路,竟然留任,又或者是雖然調任,但缺分比起安徽巡撫來也不差。後者無所謂,如果是前者可糟了。
他正在胡思亂想,袁甲三忽然高呼一聲:「臣安徽巡撫袁甲三率省城文武眾官恭請聖安!」這一聲把正出神的布赫嚇了一跳,趕緊隨班跪倒,行三跪九叩之禮。
一時禮畢,袁甲三將供在香案上蒙著明黃綢緞的聖旨請下來拿在手上,回身展開。
「諸位,待我宣讀聖旨。」袁甲三咳嗽一聲,娓娓讀來。
布赫跪在地上,一開始還直著身子聽著,後來越聽越不對勁兒,這哪裡是一道申斥的旨意,分明是溫旨嘉獎,等聽到「卿膽色過人,於省城被圍之時尚能指揮若定,遙命綠營平服龍脊山逆匪,剪暴於俄頃,誅逆於初萌,其志可嘉,著賞黃馬褂一件,金絲楠手珠一串。各省督撫皆須以此撫為楷模,學其忠勇心智,則大亂指日可平,朕心甚慰。」布赫身子晃了一下,就覺得頭暈腦漲,心裡一團糊塗。
「布大人,布大人!」
布赫恍惚中聽得有人叫自己的名字,茫然地向兩旁看了一眼,這才知道別人都已經站起身分侍兩旁,只有自己還昏眊地跪在二堂中央。
袁甲三的耳目也不少,早知道布赫暗中的所作所為,不過無可奈何而已,眼下有聖旨為自己撐腰,樂得看他當眾出醜。
「布藩台,本撫在這裡傳旨,你怎麼好像心不在焉的樣子,實在是太過失儀。」袁甲三沉下臉道。
「是、是,下官在想徵集錢糧的事兒,一時出了神,還望巡撫大人恕罪。」布赫藩台站起身,只覺得兩股戰戰,後背全被汗水打濕了。
「算了。」袁甲三瞥了他一眼,「此番你也算舉薦有功,要不是喬大人去辦這件案子,換了庸才,還真是難以在閻敬銘那個刺頭兒面前分辯清楚。」
「撫台大人過譽了,俗話說『清者自清,濁者自濁』,原本就是大人的功勞,即便沒人分辯,朝廷也不會掩了大人的勞績。卑職不過略盡微勞,替大人分憂罷了。」
布赫藩台一抬頭,才發現不知何時,被派去龍脊山辦案的喬鶴年正站在袁甲三身邊。只見他身著四品雪雁補服,頭戴青金頂子,神態從容,不矜不驕,微微躬身與袁甲三對答。
「好,你做得很好,比某些人可強了許多。」袁甲三用欣賞的眼光看了看喬鶴年,「前一陣子本撫因為長毛兵亂心情煩躁,有些話說得重了,你可不要往心裡去啊。」
「大人說哪裡話。」喬鶴年趕緊一揖到地,「為臣者,雷霆雨露皆是君恩;為下屬者,得聆大人親訓,是卑職的福氣。若不是大人一番教誨,卑職到了龍脊山又怎能沉下心來抽絲剝繭,探明匪案的真相。」
「哈哈哈。」袁甲三連連被喬鶴年搔到癢處,不由得呵呵而笑。
「可惜呀。」堂下忽然有人冷冷嘆了一聲。
袁甲三大覺掃興,皺起眉頭:「布藩台,你說可惜,難道是說皇上的聖旨下得可惜?」
「這下官豈敢。」布赫藩台畢竟也是宦場沉浮幾十年的人了,一陣迷糊過後隨即心思清明,知道今兒這場合要是彩兒都被袁甲三奪了去,不出一晚就傳遍安徽官場,原本聚在自己身邊這些人還不得頃刻作鳥獸散,一番心血必定付之東流。他咬了咬牙,別看你袁甲三得意揚揚,喬鶴年面上有光,無論如何不能讓你們佔了全功。
「下官是說,喬大人雖然得巡撫賞識,委以重任,可惜知人不明,他保的那個流犯古平原受命去買洋槍,拿了三十萬兩銀子,至今音書不聞,敢情是攜金而逃了吧。喬大人,你這個保人連帶也有責任,而且這個責任可不輕啊。」
「如今兵荒馬亂,許是什麼事情耽誤了。」喬鶴年知道古平原絕不會帶著銀子跑了,再說他一家老小還在省城被扣著,「這個人的品性,卑職知之甚深,不會辦出這樣的事情。」
「今天已經是一月期限的最後一天了!」布赫陰陰一笑,「照你這麼說,兵荒馬亂何時能歸,豈不是遙遙無期了嗎?」他又向上道,「大人請傳諭,將古平原一家即行收監,然後命喬鶴年賠償藩庫三十萬兩銀子的損失。」
「這……」如今全省軍餉吃緊,藩庫掌著一省錢糧,他一口咬定說要追賠,連袁甲三也想不出推脫的話,不由得為難地看了一眼喬鶴年。
喬鶴年趨前一步:「大人,卑職還是敢保古平原,此刻他一定在盡心儘力為大人辦差,還望大人優容庇護,不要寒了志士之心。」
「你保?」布赫冷笑一聲,「你一個四品官兒,年俸二百兩,算上火耗歸公的養廉銀也不過一千多兩銀子,你憑什麼保,難不成你貪污納賄,手頭有那麼幾十萬兩銀子。」
「布藩台,這話說得過分了。」袁甲三出言阻止。
「撫台明鑒。」布赫寸步不讓,一心一意要打這個擂台,「輕縱了喬鶴年、古平原倒是容易,可是如今全省十幾萬大軍都等著吃喝,軍需官、營務處日夜在我衙門口等著討要軍餉,這三十萬兩銀子不是小數目,買不來洋槍又不見蹤影,叫下官如何交代,請大人示下!」
他一口一個「明鑒」「示下」,竟是當眾和袁甲三叫起板來,聽得臬司一下州府道員個個臉色煞白,拚命低著頭不敢看兩位上官的臉色。
袁甲三的臉色當然難看,可是論理是布赫佔了上風,他想發脾氣也發不出來,只得抱歉地看了看喬鶴年,剛想開口打算髮令將古家人收入省城大獄,就聽門外接連來報。
「稟撫台大人,城外來了一支車隊,領頭是個姓古的徽州商人,說是奉大人差遣採買軍械,回來複命。守城官未得允許,不敢私放軍火進城,特來請示。」
「姓古的,叫什麼?」喬鶴年又驚又喜,也顧不得官場規矩,搶先問道。
「他說叫古平原。」
「大人,此人真是信人。一月之期並未違約,如期復命了。」喬鶴年興奮地轉回頭道。
「嗯。」
袁甲三也高興,別的不說,這下子布赫當眾自扇耳光,他心裡痛快。這麼一想,決定給古平原一個大大的面子,順便也掃掃這個一心往上爬的藩台的臉。
「各位同僚,如今安徽地界全靠官民兩和方能保靖平逆,我們何妨禮賢下士,來啊,與我一同出城,去接這批洋槍。」
巡撫率先而行,僚屬自然跟從,呼啦啦一大幫人,出了撫衙各自坐轎奔北城而去。只留下一個布赫怔在當場,好半天才一跺腳:「我就不信他有這麼大的神通!槍要是不夠數,照樣辦你一個通匪縱敵之罪。」
等布赫到了北城,城門已然洞開,就見城外設卡處一隊長長的車龍停在那裡。袁甲三已然在喬鶴年的前導下,來到車隊近前。
古平原真是風塵僕僕,一看就是趕了長路而來,一張臉曬得黑瘦。見了巡撫連忙跪倒叩頭。
袁甲三此時也不提「流犯」二字了:「古義士,難得你盡忠王事,如期趕回,這一趟辛苦了。」
「不敢當,大人過獎了。」古平原對答之際,與喬鶴年對望一眼,彼此欣慰。
「古平原,我問你,這一趟買了幾多洋槍啊?」布赫踱過來掃了一眼車隊上的蒙布,冷言問道。
古平原笑了笑,向後一指:「這前面十二輛大車裡都是我這一次帶回來的洋槍。每車五百支,每支槍配火藥彈丸三百發」
「每車五百支……」布赫心算了一下,駭然抬頭,「你是說你買回了六千支洋槍?」
這個數兒一報出來,眾官員頓時交頭接耳,眼下洋槍的價格已經不是什麼秘密,眾人都知道就憑古平原手上的三十萬兩銀子,能買來一千支洋槍就算是多了,六千支,真是活見鬼!
「還不止這些。」古平原看了一眼眾人訝異的神色,微微一笑,命車夫將最後面的十輛大車趕了過來,親手掀起大車上蒙著的油布,就見下面並排卧立著兩門擦得鋥光瓦亮的銅炮,炮眼如醋缽大小,黑洞洞望之膽寒。
這真是稀罕物,清軍打仗也有炮,但都是鑄鐵炮,還有少部分的石炮,都是碩大無比,兩匹馬勉強能拖動一門,如今這銅炮比鑄鐵炮小了一倍不止,看上去卻更加精緻威武。
「大人,這是線裝後膛炮,炮彈從後面裝入,射程更遠更准,火藥都是最新提煉而成,威力無比。」
布赫早就看傻了,他難以置信地望著這些軍火,嘴巴不由自主地張開來。他管著一省錢糧,軍需採購並非門外漢,而是心裡有數,按照眼下的市價,古平原辦來的這批貨沒二百萬兩銀子下不來,而他手中不過十一之數,莫非會變戲法不成。
「布藩台,您和袁巡撫交給我的差,我已經辦好了,請派人點收。」
「且慢,外表光鮮,不見得不是『金玉其外,敗絮其中』,誰知道你是不是從哪兒弄了一堆破銅爛鐵,找人翻新重造,這槍能不能打得響,這炮能不能放開花,哪個知道?這些貨,衙門暫且不能點收。」他方才在撫衙里把話說得太滿,實在沒辦法轉圜,只好如此給自己找個台階下。
只是他這般雞蛋裡挑骨頭,卻不防犯了眾怒。這些在場官員都是從長毛圍城之役中解困而出,公道自在人心,先是感激喬鶴年,後又見他舉薦的這個古平原辦來大批軍火,從此合肥城可謂固若金湯,自己和家眷的安危可保,都是滿心歡喜。布赫卻硬要挑三揀四,大家嘴上不說什麼,面上可帶了厭惡之色。
「是騾子是馬,不妨拉出來遛遛。」喬鶴年看出眾意,立時發聲支持古平原,對袁甲三說,「今日風和日麗,北門外又是一片曠野,何妨就讓古平原當眾試試這些槍炮。」
「也好。」袁甲三點頭應允。
古平原行事甚有章法,命人在洋槍靶子上掛了大銅鈴,一槍打過去聲音悅耳,離著老遠就知道正中目標。試驗洋炮更是特別,在土丘上事先埋了火藥,校好準星一炮命中,火光衝天中,土丘轟然炸起,泥土紛落,聲勢煞是驚人。
這就什麼都不必說了,布赫臉色鐵青,不待眾人喝彩完畢,便怒沖沖地拂袖而去。
袁甲三自覺得這一陣子的晦氣都隨著一聲炮響煙消雲散,滿面紅光地笑著對喬鶴年道:「喬大人,你辦差出色,難得還有識人眼光,拘於一縣之治實在是大材小用。況且你如今四品頂戴,歙縣縣令一職便交卸了吧。只是如今道員並無實缺空出,只好委屈你先任徽州知府,等道缺一出,本撫必定優先委你。」
喬鶴年聽了卻久久未言,袁甲三一皺眉,難道說此人猶不知足?
「撫台大人,您委喬某任徽州知府,卑職感激不盡,然而卑職心中想的卻是多做些事,為朝廷分憂,為大人分勞。如今通省上下最難的事情莫過於籌餉,卑職只望能在此事上再略進寸功,來報答大人的知遇之恩。至於是暫委還是實缺,全憑大人做主,卑職不敢爭多論少。」
「好!」袁甲三拊掌讚歎道,大抵當官的都願意聽下屬說「願意做事,不願當官」,明知十有八九是假的,可聽起來冠冕堂皇,舒服順耳。何況喬鶴年在朝廷那兒給自己掙了面子,在省城眾官面前立了大功,又如此通達事理,袁甲三很是賞識他,決定也投桃報李一番。
「喬大人勇於任事,堪為表率。你的大才本撫已然見識了,再兼一職也不是什麼難事。徽州知府你且不必辭,我再委你藩司衙門都事一職,專辦籌餉。」
「多謝大人成全!」喬鶴年與袁甲三心照不宣,都事官職七品,卻管著藩司衙門大小雜務。喬鶴年擺明了與布赫已成冤家對頭,如今不當不正這麼插到藩司衙門,事無巨細都可插手過問,布赫再想像從前那樣肆無忌憚,可就難了。
袁甲三走前一步,低聲道:「你方才說得不錯,如今籌餉是大事,指望藩台衙門恐怕難,喬老弟多在這上面用用心,事情辦好了,我必有保舉。」
這是拿喬鶴年當了自己的心腹,喬鶴年趕忙再次躬身道謝。
袁甲三轉向古平原道:「古義士,你雖然不說,本撫也知道這趟差辦得艱難。你用幾十萬兩銀子買回這麼多洋槍洋炮,實在是勞苦功高。可笑以前還有人說你通逆,真是一派胡言。你說吧,想要什麼獎賞?」
「大人。」古平原跪倒在地,「草民豈敢討賞,只是想請大人給個恩典。」
「哦?」袁甲三把眼光瞟過去。
喬鶴年連忙道:「這古某一家還被拘押在府城裡,古平原必是惦念母親,想求大人放她們回徽州。」
「難得還是個孝子。只不過拘押你家人是刑部下令,本撫也無權釋放。」
「還望大人開恩。」古平原連連叩頭。
袁甲三拿腔作勢一番,這才道:「也罷,本撫就擔了這個干係。你帶了家人回徽州暫住,不過刑部的命令也不可不遵,就改成在家中看管。喬大人。」
「卑職在。」
「歙縣是徽州屬地,這事兒就交給你辦吧。」
喬鶴年躬身答應,正看見古平原抬眼上望,兩個人都是相視一笑。
「古老弟,我對你真是佩服得緊,三十萬兩銀子買回了二百萬兩的貨,這樣的生意,只怕連財神范蠡都束手無策,你是怎麼做到的?」
還是在合肥館驛之內,喬鶴年叫了一桌十兩銀子的燕翅席,另外命人抬了一壇二十年陳的女兒紅,郝師爺作陪,專請古平原一人。
「來來,老哥哥給你滿上,喝了這一杯,你可得痛痛快快地說清楚,可不許賣關子,不然我要罰酒。」郝師爺認真地說。
古平原開心一笑:「難得喬大人和郝大哥高興,我跟你們有什麼好隱瞞的,其實這批槍是從俄國人那兒弄的。」
「俄國?這上海洋場上難道還有俄國洋商,我可從沒聽說過。」
「不是上海。我真的跑了一趟關外,找了俄國軍營里的軍官,從他們手上收來的洋槍。我收的價錢不低,他們把槍賣給我,轉手就能到本國的黑市上再買一支,只落銀子不落處分,樂不得把槍往我懷裡塞,我幾乎把他們能弄到的洋槍都買了下來。這群老毛子還嫌不過癮,非要再賣我二十門洋炮。我一想,回來之後還要求袁巡撫放了家裡人,軍火自然是多多益善,也就都買了下來。」
「可是從這兒到關外,又要採買軍火,又要雇車運回,你怎麼趕得及?」喬鶴年大惑不解。
「以往趕不及,如今卻不在話下。」古平原看了一眼郝師爺,「郝大哥還記得嗎?牛庄開了洋碼頭,有洋人的小火輪從關外直通杭州、上海。」
「對,對呀。」郝師爺想起來了,「是那田莊生藥鋪的女掌柜說的,她還要買船票送我們回來。」
「當時一個人的票價都嫌貴,這次我可包了一條船。」不用問,這必定花費了一筆巨資,可是要不是這樣,古平原也不能及時趕回,這筆錢他花得不心疼。
「可我還是不懂,就算俄國人的洋槍洋炮便宜,你區區三十萬兩銀子就能買回這麼多?打死老哥哥也不信。」
「不是三十萬,而是一百萬兩!」古平原一句話讓郝師爺的眼睛瞪圓了,喬鶴年也驚訝地望著他。
「借來的還是當來的?」
「都不是,是賺來的。」古平原笑眯眯道。
古平原拿著那三十萬兩銀票本來想從杭州登船,直奔關外,可是臨上船時卻猶豫了,誰知道俄國人的洋槍什麼價,自己帶的這筆銀子夠不夠買三千支,萬一不夠,在關外可是叫天天不應,叫地地不靈。他正在彷徨間,偶一抬頭,看見了「胡慶余堂」的招牌。「北有同仁堂,南有慶余堂」,胡雪岩開的這家藥店,每年光舍善葯就在十萬兩銀子上下,早就是金字招牌了。
古平原立馬想到了一個好主意。他到埠康錢莊拜望胡雪岩,說起牛庄開埠,洋碼頭小火輪轉運方便,以至於盤山驛成了南北葯的最佳中樞之地。胡雪岩商才了得,一聽之下大為興奮。安國葯市把持南北藥材交易多年,葯價始終不能由南北藥商做主,如今有了這麼條路子,就可以拋開安國葯市,直接進行交易,省時省力,利潤也必然豐厚。
古平原乘機說明來意,想用三十萬兩銀票買藥材,運到小火輪上,到盤山驛倒手換利。胡雪岩做生意的眼光毒辣,看出這是一條好路子,於是當場拍板,另外再賒給古平原價值三十萬兩的藥材,只要古平原能把這條路趟出來就行。
古平原一到盤山驛就來找田四妹。田四妹一則要幫恩人的忙,二來古平原這是把一條發財的路子送上門來,豈有不要之理。可是單憑田家生藥鋪要做這麼一大筆買賣還真是力有未逮。田四妹真賣力氣,兩天之內把附近的藥材商人全數叫齊,硬是開了一個藥材集市,古平原帶來的南葯價格比安國葯市上低了兩成還多,很快被一搶而空。饒是如此,刨去還給胡雪岩的三十萬兩銀子,他連本帶利還賺了一百萬兩。
「這麼多。」郝師爺聽得瞠目結舌,嘴巴大張著喃喃自語,「古老弟,那咱們別的也不必做了,再運幾次藥材,豈不成了大清首富了。」
喬鶴年微微一笑:「只怕沒這麼容易。」
「還是喬大人看得清楚。」古平原也是一笑,「藥材不是吃喝,我這次運去的貨,關外商人至少要三四個月才能賣光,等到那時消息早就漏出去了,眾人爭相來走這條路,哪裡還會有這麼多利錢。」
還有一點古平原沒說,這次雖然是田四妹幫他的忙,可是反過來說,他幫田四妹的忙只怕更大,經此一事,田家生藥鋪已然成了當地藥行的龍頭,古平原將與胡慶余堂做生意的這條路子完全交給了田四妹。
「不管怎麼說,你這筆生意做得確實揚眉吐氣,老哥哥聽了也為你高興,該浮一大白。」郝師爺舉杯痛飲了一大杯。
三人歡然而飲,說起白天布赫藩台那張拉得極長的臉,又是哄然大笑。
「喬大人,我不明白,徽州知府的缺已然極好,你卻非要再兼一個藩司衙門的都事,那豈不是布赫的屬下,你就不怕他藉機難為你。」
「難為也是公事,沒什麼可怕的。」喬鶴年淡淡道,「他既然一心要對付我,我與其躲得遠遠的,看不清楚他做什麼,還不如貼近身邊,知己知彼的好。」這確實是喬鶴年的一個理由,然而他還有個更深的理由藏在心裡,就連這二位知交也是不能提的。
「聽袁巡撫的口氣,喬大人這一次去龍脊山,差事辦的也是極為順手,卻不知是如何辦下來的?」古平原笑著問了一句。
只見喬鶴年臉上的笑意漸漸斂了起來,扶了扶額頭:「我有些酒醉,頭髮暈,就不陪老弟了,你且寬飲,請郝師爺代我陪著。我去稍歇歇,失禮了。」
喬鶴年起身出去。古平原疑惑地望了望郝師爺:「大哥,這是怎麼回事兒。」
「唉!」郝師爺嘆了幾口氣,壓低了聲音,「法不傳六耳,你聽過也就算了。龍脊山這差事說起來有些昧良心,今後你在喬大人面前也不要再提了。」
原來當日喬鶴年立下「軍令狀」,要是搜不出逆謀反跡,甘領閻敬銘一刀。
結果從旭日東升,一直等到日頭偏西,六個時辰眼看就要過去了,山寨大門徐徐打開,一名派進去搜查的小吏捧著一件衣服奔了出來。
將這件衣服當眾展開一看:明黃色的綾羅所制,上面綉著寓意「一統江山」的海水江崖紋,下幅八寶立水,中間綉了九條五爪金龍。
龍袍!
別的證據都不需要了,只這一件就足以證實張七先生有不臣之心。
閻敬銘憋了半天的勁兒至此放得稀鬆,人是自己派進去的,雖然也有喬鶴年派的五個人,可是進去之前細細搜過,別說龍袍,就是一封書信也帶不進去,自己把話說得滿了,如今可怎麼收場。倒是喬鶴年顧著他的臉面,只說匪人奸惡,蒙蔽上聰,接連說了不少給閻敬銘圓場面的話,反倒在山東官場落了人情。
「既然搜出龍袍,那足證此案不冤,怎麼又說昧良心呢?」古平原雖然聰明,卻也猜不透其中內情。
「假的。」郝師爺的聲音又低了三分。
喬鶴年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要造假證據。他派進去的那五個人中有兩個是裁縫,針線藏在辮子里,至於那件龍袍則被拆成二十幾片,事先縫在兩個人的衣服襯裡內。等進了山寨,別的人倒是用心賣力找證據,只有這兩個裁縫溜到一間空屋中,拆拆縫縫,忙得不亦樂乎,最後趕製出一件「龍袍」拿了出來。
這回輪到古平原聽傻了眼,他半張著嘴,囁嚅了半天,才問:「那這一案就算審結了?」
「唉,這兵荒馬亂的年月,哪個廟沒有屈死的鬼呢。」郝師爺往自己口中倒了一杯酒,見古平原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,開口勸道,「當時喬大人說,如果一意為張七先生等人平反昭雪,這案子非得打到京里去不可。一干人犯人證都要提堂過審,老百姓把地撂荒,還要自掏路費住宿銀兩,不知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。所以還不如一筆糊塗賬掩了,將來等事情平息過後,他再向巡撫進言,多免當地錢糧,以作補償。」
「這也算是慈心一片,也只好如此了。」古平原嘆息一聲,只覺得口中又苦又澀,也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。
郝師爺其實還有話沒說。當時喬鶴年還說,刑名家傳心法「救生不救死」,倘若一意孤行,就會惹惱了安徽官場,別說替人洗冤,自己也得進去填餡。事涉喬鶴年前程性命,郝師爺就是再有話也只能咽了,何況他也沒有別的好主意。
「不說這個了。」郝師爺宕開一筆,「老弟,你接下來打算怎麼做?看樣子袁巡撫也不會再難為你的家人,刑部那道命令,搞不好可以陰乾了它。」
古平原雙目望向窗外,沉思良久才道:「我自然是奉母先回徽州。至於長毛嘛,我答應了那位胡財神,一定不讓陳玉成的隊伍回援天京。」
「兩條腿長在他身上,他要帶著長毛大軍開拔,難道還會和你商量。」郝師爺不以為然。
古平原笑了笑道:「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明明可以只買三千支洋槍交差,卻多買了一倍,還加上那許多洋炮?」
「你不是說想要討好袁甲三……」
「不錯,但我還有一個目的。以往安徽無大將,現如今有了程學啟。他是將才,拿到這批洋槍之後自然會善加利用。陳玉成再想拔腿便走,程學啟仗著火器犀利,一定會追上痛擊,那時候長毛非損失慘重不可。我今天在北門外埋了炸藥試炮,不出幾日陳玉成就知道了,既然知道了清軍火器厲害,他就不敢扶老攜幼,帶著輜重回援天京,那等於是把屁股伸出來給程學啟打。」
「幾十萬兩銀子,一番用心良苦,敢情說來說去,你還是為了白依梅啊。」郝師爺恍然。
古平原多飲了幾杯,眼圈慢慢紅了:「如今南京明擺著是死地,她跟著陳玉成回去,那是有死無生。在安徽,離得近些,我還可以緩緩圖之,幫她想個脫身之策。實話跟你說,我還沒死了勸陳玉成降朝廷這條心。」
「難得,難得。」郝師爺也是醉眼惺忪,「老弟,你真是個情種,也算是仁至義盡了。」
「我本將心向明月,奈何明月照溝渠,落花、落花有意……」古平原醉卧桌上,口中猶自喃喃著。